公元1860年4月,太平天國李秀成部發起了對于上海的進攻。
如果單從上帝視角來看,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爭:
首先,太平天國在不久之前,剛剛攻下了清朝的財賦重地蘇南地區,兵勢正盛。
其次,此時正逢英法聯軍攻入天津,就連老佛爺都自身難保,更別提小小的上海了,當時的上海尚且只是江蘇松江府所下轄的一個小縣,兵少將寡,在蘇、常這樣的大城市都接連淪陷的情況下,幾乎沒有任何反抗能力。
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,就在這時,一個人物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戰局,他就是吳煦。
這時的吳煦有兩重身份,第一是「護理江南海關道」,以及「蘇松太兵備道」,兩者都屬于「道台」。
「道台」雖然在清朝品級并不低,為正四品官員,但按照常理來講,抗擊太平天國這種事是輪不著吳煦來干的。
在當時想要獨立組軍,至少也得是曾國藩、左宗棠、李鴻章這樣的二品巡撫,且有著豐富的經驗和履歷,深受朝廷信任,這幾條,吳煦一樣不沾。
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物,居然拉出了一支日后登上歷史教科書的隊伍,那就是「洋槍隊」 。憑借著洋槍隊的火力優勢,吳煦奇跡般的擊退了太平天國的進攻,守住了上海城。
吳煦的舉動不單單震驚了李秀成,對于當時的清政府而言也稱得上是一個不小的震撼。事后,咸豐帝賞其二品頂戴監督江海關,吳煦也得益于此,開啟了自己平步青云的政治生涯。
而這也不由令人好奇,道台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職務?為何能夠發揮如此作用?
如果單從清朝前期來看,道台這一官職倒是很好理解,清朝地方制度為「省—府—縣」,道台就是一個位于省以下、府以上的中間職務。
從品級上也可以看出:省的長官「巡撫」品級為從二品,府的長官「知府」品級為從四品,道台作為一個正四品,也正好位于兩者之間,微微大于知府。
道台的出現源自于明朝的「道員」,清朝入關之后,效法明制,而明朝的地方機構是行政、軍事、司法三權分立的:分別是主管行政的布政使司,主管司法的按察使司,以及主管軍事的都指揮使司。
在名義上三司以布政使為最高長官,而「道員」實際就是布政使下轄的屬官,相當于省長的秘書。
但是到了清朝,清廷為了加強中央對于地方的控制力,又為道台賦予了新的意義:例如在一些產鹽大省增設「鹽法道」,在水運大省設立「水利道」,尋常省份哪怕什麼都沒有,也要設置負責驛站的「驛傳道」,以及負責糧食收運的「糧道」。
例如在《紅樓夢》小說中,林黛玉的父親就是鹽道台,意思就是負責某一地區的鹽礦開采,販賣。可以說從這時起,道台這一職務開始多樣化,專業化,也更加的復雜化。
到了後來,道台的種類甚至有十多種:守道、巡道、海關道、鹽道、茶道等等……以及皇帝特派的道員,甚至就算暫時沒有事情可干,也會常設一批「候補道」,一有機會就急忙派上去。
在當時,這些道台的主要任務有兩個,第一就是為皇帝斂財,道台的存在,使得全天下每一條糧道、每一座鹽礦,都繞過了可能的地方盤剝,直接向皇帝繳稅。
第二則是監督地方具體事務,道台也能夠有效的分散地方權力,并且充當皇帝的眼睛和耳朵,真正實現了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」。
道台最早設置時,管理較為明確,它作為地方行政上下級部門之間的黏合劑,的確起到了讓行政效率提高的作用,但是這樣的功能是有代價的,那就是憑空搭建了一套懸浮于明制之上的體系,這套體系什麼時候會引爆,會造成什麼后果,這一點沒有任何人知道。
清朝時期,道台的一個最為顯著的特征便是「雜且繁」:它的職責五花八門,甚至可以說包攬了封建王朝的每一項事務,但是,它的分布卻又極度不均勻,有些省份關系重大,便會一口氣塞進去個十幾二十個,有些省份存在感低,甚至連一個都沒有。
道台的第二個特點就是品級上的混亂。
道台這一職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是帶有著皇帝親信的意味的,它只對皇帝負責,甚至可以繞過朝廷的吏治機構。
在雍正年間,中央集權最為頂峰時期,雍正皇帝甚至還下過這樣一道命令:那就是允許道台可以直接向自己上奏,這進而導致了與其說道台是大清國的官員,倒不如說是皇帝自己的官員。
原則上,道台是正四品官員,但在實際執行上,四品官有時候真的不夠用,畢竟道台是代表皇權的,往往一出去就是掌握一省的經濟命脈,官小了有時候真的鎮不住地方的地頭蛇們,因此在後來,便出現了道台官員掛二品和三品的例子,一些道台雖然名義上要低于巡撫,但是真正出去了,往往比巡撫還要高一頭。
但是,如此設置必然也會有其弊端,在雍正時期,經常會發生下放的道台與地方官員之間的爭論:到了地方上,究竟是巡撫該聽道台的還是道台該聽巡撫的,成了一個問題,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,皇帝不在身邊,那就是誰嗓門大誰厲害,這給清廷帶來了不少的困擾。
如果只是幾個人倒還好說,但隨著道台數量的增多,到了清中期,恐怕就連皇帝本人也無法理清其中的脈絡,整個地方上一片混亂。
其次,隨著道台數量的增多,皇帝也是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控制得了的。
在地方任職的道台往往扮演著「承上啟下」的重要角色,憑借著職務的優勢,他們往往能夠迅速洞悉大量內部消息,以此為自己牟利,一些地方道台貪污剝削也絲毫不比地方官員輕,拉攏豪紳、欺上瞞下更是家常便飯。
道台不可能人人都是圣賢,手握實權之后,是繼續給皇帝賣命,還是轉身投入官僚集團的懷抱,這就成了一個新的問題。例如年羹堯權傾朝野之時,就有相當一批道台投入他的門下,仗著和年大將軍的關系好,甚至連朝廷二、三品大員見到其都要行禮。
此時此刻,道台幾乎徹底喪失了正面意義,只剩下了一地雞毛。
既然如此,那麼是不是該考慮廢除這一官職呢?
因為,此時的道台有了一個新的用途,那就是「賣官鬻爵」。
光緒年間財政十分困難,買官成為了朝廷一個重要的擴收來源。
清朝中后期,由于財政漏洞較大,除了吏部以外,朝廷幾乎放開了全部官職,只要有錢,那都可以明碼標價的直接買到,而在此之中,道台就成為了最吃香的一個商品。
其中的理由也很簡單,道台遠離中央,既不需要承擔太大責任,又權力巨大,只要能夠混到這個位置,那就是閉著眼也能賺到錢。
除此之外,道台是四品官員,比知府還要高一個級別,說出去也算好聽,因此在這一階段,道台進入了野蠻的生長狀態。
清朝中期一個道台的售價大約是1.6萬兩銀子,如果按照米價進行換算的話,一個道台相當于如今的五百萬人民幣。
而道台的年俸祿是多少呢?答案是120兩白銀,也就是說,如果一個人指望著買官靠工資回本,那就需要干上133年。
也就是說,買官如果不貪,那就是鐵定虧本,可想而知,在這個位置上的道台的貪污將瘋狂到什麼地步。
道台當中也是有好人的,例如著名的李衛就是一個買官而來的道台,雖然他的官是捐來的,但李衛確是鮮有的清官。在其任內,李衛不但體恤農民疾苦,還彈劾了不少貪官污吏,也有許多貪官折于他之手,守護一方百姓。
當然,這樣的人物在官場上畢竟是少數,更多的還是剝削百姓之徒。
到了光緒時期,御史李慈銘就曾經再度上書稱:「今則外官道員多至二品,其封皆至一品矣......得之太易,則人不知恩,予之太驟,則士無由勸。 尊卑不別,等級不明。」希望朝廷能夠廢除道台這一職務,但是,這一建議最終沒有被批準,因為此時的清廷面臨著對外戰爭的巨大開銷,如果停止買官,只能夠使得國家更為拮據,最終這起提議無疾而終。
權力也是有總數的,多一個道台,道台這一位置的「平均權重」就會弱上一分,因此,到了清中后期,經常會看見一些道台由數人兼任,甚至說一些已經在位的道台,由于貪不到錢而過得十分潦倒。
此時的道台,倒更像是一個清朝官方售賣的職場彩票,清廷只管收錢,至于到這個位置上你能不能賺回本,那就看天數了。不管你是利用這個官職招搖拐騙也好,還是欺壓百姓也罷,朝廷一律不管,形同放任自流。
所以說,在這一時期的道台,開始成建制的混亂,有的家大業大的,能夠在當地混的風生水起,而有的也只能給當地政府打打工。
以至于道台這一職務本身究竟是負責干什麼的,現在已經沒人能夠說得清了。
而讓這份混亂更進一步的,則是鴉片戰爭。
鴉片戰爭結束以后,清朝被迫開關與洋人進行貿易,在此過程中,很多地方省級大員是不屑于和洋人直接打交道的,而地方也沒有外交部門,因此,不少地方都會直接選派道台去與洋人交涉。
這些道台本就是為錢而來,再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,很多人甚至直接屈身愿作洋人的買辦,文章開頭的吳煦便是這樣一個人,在當時,吳煦在上海有著一套鴉片走私產業,如果太平天國打下這里,他的畢生積蓄可就全部報銷了,所以他才會拼盡全力散盡家財,雇傭洋槍隊來抗擊太平天國。
吳煦只是一個代表,在其背后,還有著成百上千同樣的道台,他們打著朝廷官員的旗號,實則行的是走私偷渡之事,但凡有人問起,便又假借執行公務搪塞過去。
事實上,到了清朝末期,這些人已經失去了監督和擴收來源的功能。
對于這些情況,清政府是知道的,但他們既不愿意做出改變,也不能做出改變。
道台是一個重要的擴收手段,朝廷只需要一紙命令,便能夠從民間吸收海量的財富,這是清廷所不愿意舍棄的好處。
其次,清晚期,朝廷對于地方的節制本身就弱,甚至很多地方要麼稅已經抵押給了外國侵略者,要麼壓根就收不上來,在如此情況下,還不如把當地的官職全賣了,至少能夠再撈一筆。
這樣做的舉動無疑于是飲鴆止渴,吏治越是混亂,國家就越是積重難返。
當時的清朝已經出現了大量的買辦商人崛起,不少人在有了一定積蓄以后,都會選擇轉商為官。
道台或許拿不到什麼實權,但是也算是一腳踏入了政府部門,憑借著金錢手段,這些人往往可以更好地進行官商勾結。
職務能賣,也就意味著權力能賣,在電影《太極》中就有著這樣一個場景:一個道台通過給上司5萬兩白銀獲得了暫時調兵的權力,這種場面絕對不是虛構,而是真實發生的歷史。
在如此環境中,整個清朝的官僚體制開始了迅速的腐化,直至墜入深淵。
多年以后,當後來人回顧歷史時,會發現道台的權力忽強忽弱,讓人為之茫然,這其中體現的不單單是一個職務的分配失誤,它更多的是整個國家官僚體系的混亂。
參考資料:1.清史稿·